寂静触碰寂静的声音

发布者:图书馆发布时间:2013-05-07浏览次数:653

  

 书评人:无人售票   摘自 豆瓣网

 

    波兰作家斯坦尼洛斯·巴兰察克曾说:“今后的世纪里,一些研究二十世纪古代文化的历史学家可能……与我们文化导致的流血冲突愉悦地保持距离,能够从一个安全的距离观察其产品,未来的学者将会只从美学原理的运用去审视它们。”如若果真如此,那么今后世纪里的历史学家将如何看待辛波斯卡的诗作?她的诗作自行隔开了流血冲突,安全距离来自永远的现在时刻,美学原理也只是对普通人生活的沉思。作为时代研究的范例,她与同为波兰二战时期成长起来的诗人鲁热维奇、赫伯特,乃至米沃什等人相比,并不算典型。对于历史苦难,人们的确不能仅凭伤口的大小来判别所创伤痛的深浅。除此之外,辛波斯卡试图告诉人们,不能因为伤痛的延绵而忽视瞬间的永恒。

   仅凭200多首抒情诗,辛波斯卡就荣膺1996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。同享此殊荣的同胞米沃什说她的诗中隐藏着一个“节制的自我”。印象中,沉溺于自我世界的诗人有不少,凝聚自我幽闭气质的狄金森算是其中的典型。同时代的自白派诗人也算把这一特质演绎到了极致——幽闭的个体用力挤出内在的恐惧,自我急促放大,痛楚直达自戕,诗作几近被窒息的痛楚包围。而在辛波斯卡这里,“节制的自我”却是开放的,吐纳出一个“可供呼吸的世界。”(同为米沃什语。)抛开时代的喧嚣,暂时搁下沉痛的历史,这个“可供呼吸的世界”属于每一个普通人。我们普通人的步履永远在追赶时代,速度快得对周遭的事只需短短地一撇就似乎了然于胸,对周围人的耐心也只仅限于短短几句话就用“我知道了”而草草收场。在这个“可供呼吸”的世界之外,人们正踩在“知道”的轮子上加速前行。而真正的生活来源于冒险;来源于许多个延长的瞬间,以及企图从熟视无睹中重新认识万物的“不知道”。 在诺奖的致谢词中,辛波斯卡对“不知道”作如下言说“这词汇虽小,却张着强有力的翅膀飞翔。它扩大我们的生活领域,使之涵盖我们内在的心灵空间,也涵盖我们渺小地球悬浮其间的广袤宇宙。”

   

   辛波斯卡描写的物体,给人一种无声的秩序感。“一只死甲虫躺在乡间的路上。肚皮朝上,三双腿仔细地折好。看不到死后的混乱,但见整洁与秩序。”(《俯视》)它们仿佛自诞生以来第一次以本来面貌呈现在我们面前。在这座陌生化的博物馆里,物体的人为因素纷纷脱落,“这里有餐盘而无食欲。 有结婚戒指,然爱情至少已三百年/未获回报。 这里有一把扇子——粉红的脸蛋哪里去了? 这里有几把剑——愤怒哪里去了? 黄昏时分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”。(《博物馆》)她写物体不带浪漫的温度,她也知道物体已承受了人类太多的变故,甚至容下哪怕一丝人类的怜悯也是多余的,物体在自己的世界中制定秩序。

反讽与拒绝是她诗歌中物体忘却人类世界的语言。“我是一颗镇静剂, 我居家有效, 我上班管用, 我考试, 我出庭。 ”(《广告》)。这似乎是辛波斯卡特有的品质,能用诗意的语言交换出平凡物体的警示,只有她才会用现代人的渺小试图唤起一块石头的包容,也只有她才会不动声色地将石头的拒绝写得如此触目:“我敲响石头的门,——是我,请让我进去。 我没有门——石头回答。”(《石头》)

    辛波斯卡很少在访谈中暴露自己生活的细节。自传式或者“直白”式的考量似乎很难在她的诗作中发现她的私生活。在她的诗作中,“人”在躲避。这种状态并不是一种反向展示自我的标榜,隐居不是为了获得别人的注意。她写人的孤独与忧伤,这种孤独与忧伤却因为过多的暴露反而显得讽刺。她的人物似乎只有在人群之中才能静默地相遇,在一群人的快照中才能定位。有时,人的寂寞不在于独处,而恰恰在于置身喧嚣却总想逃避。“在交谈中途我们哑然以对,无可奈何地微笑。我们的人/相互不会交谈”。(《不期而遇》)

    读她许多诗歌就是解开谜语的过程。不同于一般悬疑的故事最后被揭开的欣喜,她让人们猜透的是生活本身的苦涩。物体的开放与冷漠,人的躲避,这本该是一个现代冷漠的世界。辛波斯卡却用诗歌将两者聚拢在一起重新捂出了温度。这种温度通过谜一般的建构延伸出触角,触及每一个人。在她那里,谜面和谜底的设置仅仅是为了延长人们的瞬间体验,将人们因匆忙的节奏而忽视的知觉重新唤醒。沉痛的历史隐喻以及对未来的希望,离开她对现时瞬间过程的建构将永远停留在被人忘却,或者等待戈多的境遇当中。人们猜谜的过程,就是她的诗作触摸人和物,认识或者再认识世界的过程。

    中文版辛波斯卡的诗选,按照她的创作年代进行编排,较好地展现出了辛波斯卡诗学特质的历时演变。两部选入其中的70年代诗选将她的“克制”和反讽演绎到了极致,物自身的冷漠从那时起开始不断侵蚀人的退隐。而到了80年代,人自身的情感开始慢慢融入到周围的物体中,也慢慢地消退到了语言之外。在这其中最让人感到惊恐的是她对葬礼的描写。仿佛一个人在尘世的消亡之后,还需追加未亡人嘈杂声响中的再度死亡。“‘那牧师长得真像贝尔蒙多’/‘我从没来过墓园这一区’/‘我上个星期梦见他,就有预感 /‘他的女儿长得不错 /‘众生必经之路 /‘代我向未亡人致意,我得先走 /‘用拉丁文说,听起来庄严多了 /‘往者已矣 /‘再见 ’”(《葬礼》)

    201221,辛波斯卡与世长辞。在她自己写作的《墓志铭》当中,她说:“在此长眠着一个旧派的女人, 像个逗点。”逗点,一个夹杂在语句中间的符号;一个隔开历史,面向未来的中途;一个清晰而又掷地有声的停顿。逗点,一个瞬间;一个传递和感知的仪式,逝者需要通过,来者需要接受,人和人之间需要触碰,物体需要新的秩序。这个承载着辛波斯卡最好注释的符号,撞击出了寂静触碰寂静的声音。

   

(刊于921日《北京青年报——书评坊》)

 

 (图书馆藏地:借阅处一   索书号:I513/1